80年前的6月，這位杭州高校教師親歷諾曼底登陸
“諾曼底登陸八十周年。”6月6日清晨6點，杭州師范大學退休教授黃山松在朋友圈發出九個字紀念，配圖是父親黃廷鑫留下的數張老照片。泛黃的黑白影像定格了黃廷鑫登上的一艘航空母艦——“搜索者”號。
80年前的6月，正是在這艘航空母艦上，黃廷鑫成為諾曼底登陸的親歷者，也是這場戰役中僅有的20多位中國海軍之一。
拂去戰爭的硝煙，在人生的后半程，黃廷鑫定居杭州，成為一名高校教師，享年91歲。他被視為“中國大陸最后一位諾曼底戰役的親歷者”。
2013年，父親離世4年后，黃山松根據在父親病榻前采集的口述歷史，整理出版《親歷與見證：黃廷鑫口述記錄——一個經歷諾曼底戰役中國老兵的海軍生涯》。
書的封面上，黃山松寫下：“回憶歷史，是為了記住殘酷的戰爭；記錄歷史，是為了永久的和平。”他說，這正是全世界紀念諾曼底登陸的意義。
兩件特殊的遺物
黃廷鑫給家人留下了兩件特殊的遺物：一副德國產手持望遠鏡和一枚由綠色和藍色琺瑯裝點的“法蘭西榮譽勛位騎士勛章”。
望遠鏡是黃廷鑫從二戰歐洲戰場帶回的戰利品。“父親說，德國投降后，作為戰勝國的軍官，每人可拿兩樣戰利品作為參加戰爭的紀念，他當時拿回了一副望遠鏡和一個德國戰斗機儀表盤上的時鐘。” 黃山松回憶說，小時候，時鐘就擺在家里的柜子上，但后來不知去向，而望遠鏡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成為父親親歷那場著名戰役的注腳。
但小時候，黃山松并不知道它們的特殊意義，也從未聽父親提及他參加二戰的過往。上世紀70年代左右，由于偶然看見父親身穿民國海軍制服的照片，黃山松才聽說父親曾在二戰時期赴歐洲參戰。
又過了近20年，直到1994年，諾曼底登陸50周年紀念日時，記者通過黃廷鑫曾經的同事了解到他這段特殊經歷，76歲的黃廷鑫才第一次走到聚光燈下，向世人講起在諾曼底登陸中見證的一幕幕。
那也是黃山松第一次得知父親參與了那場著名的戰役，“有點驚奇，也為他感到自豪。”
自小，黃廷鑫就時常給兒子講歷史，“從中國歷史講到歐洲歷史”。在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黃山松也喜歡上歷史，讀大學時，他選了歷史專業，畢業后，在杭州師范大學從事中國古代史教學與研究。
身為史學工作者，黃山松清楚諾曼底登陸的重要意義。1944年6月6日，以英美軍隊為主力的盟軍先頭部隊橫渡英吉利海峽，搶灘登陸法國諾曼底，成功開辟歐洲大陸第二戰場，加速了德國法西斯的敗亡，也加快了二戰的結束。“這是世界戰爭史上規模最大的登陸戰役，譜寫了人類戰爭史上輝煌的篇章。”
黃廷鑫的公開講述讓國內媒體逐漸發現，二戰期間，在敲響納粹德國喪鐘的諾曼底登陸中，曾活躍著中國軍人的身影。
戰斗在諾曼底的中國海軍
上世紀40年代，在遠離中國的歐洲戰場，之所以出現黃廷鑫等中國海軍的身影，是因為國民政府重建海軍的計劃。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可中日海軍實力對比懸殊。由于無法與日本海軍在海上對抗，大多中國艦艇用自沉的方式堵塞航道和港口，少數未自沉的也在抗擊日寇的戰斗中被炸沉。原海軍官兵則轉為以布雷游擊戰、江防要塞的方式進行抗戰。“到40年代初，中國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海軍。”黃山松說。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重建海軍的想法日漸明朗。1942年，軍事委員會成立“考選委員會”，計劃向英美各派遣50名海軍軍官參戰實習，為重建海軍儲備人才。
黃廷鑫前一年剛從青島海校畢業，聞訊趕往重慶參加選拔。黃山松查閱資料得知，截至1942年9月，報考人員共371名。經過文化考試、專業考核、外語測試、身體檢查等環節，僅黃廷鑫等76人被錄取，后有2人未到除名。最終，50人赴美，24人赴英。
1943年6月，黃廷鑫等24位海軍軍官離渝飛昆明，轉乘駝峰航線運輸機，越過喜馬拉雅山，飛抵印度加爾各答，再轉乘火車至孟買，搭船經蘇伊士運河前往英國。一路輾轉3個多月后，10月初，他們才抵達英國，進入倫敦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
在海軍學院完成三個月的培訓，又在兵營接受兩個月的槍炮訓練后，他們開始上艦實習。1944年3月，26歲的黃廷鑫和同學葛敦華一同登上由美國設計、專門用于對付德國潛艇的輕型航空母艦——“搜索者”號。
在黃廷鑫的口述記錄中，6月2日晚，“搜索者”號悄悄駛出軍港，已經透露出盟軍大反攻即將打響的跡象——“進入戰備狀態，通宵燈火管制，艦載飛機也全部換裝深水炸彈，緊張的氣氛讓人感覺有點非同尋常。”但彼時，身為航海副值更官，他并不知曉此次出港的任務正是后來聞名于世的諾曼底登陸戰役的組成部分。“6月5日，‘搜索者’號抵達英吉利海峽的指定位置，整整一天，站在甲板上，能看到千百架飛機掠過頭頂上空。果然，6月6日上午，廣播傳來盟軍在法國諾曼底登陸的消息，艦上頓時一片歡騰。”
“‘搜索者’號執行的是外圍警戒任務，父親只是在艦上履行工作職責，沒有親眼目睹炮火連天、盟軍士兵冒著槍林彈雨搶灘登陸的場面。但他的那些在戰列艦、巡洋艦實習的同學都參加了用艦炮轟擊德軍防線、支援登陸的行動。”黃山松說。
資料顯示，諾曼底登陸戰役打響時，中國海軍郭成森和盧東閣在英國皇家海軍本土艦隊“肯特”號重巡洋艦上，郭成森先后指揮艦艇炮兵發射炮彈數千發，掩護灘頭登陸部隊，摧毀了德軍大量的岸防設施；同時，在諾曼底海面的一艘R級戰列艦上，王顯瓊也參加了對德軍諾曼底灘頭陣地的炮擊，執行火力支援任務。這批中國留學軍官配合盟軍作戰數十天，無人傷亡。
完成諾曼底登陸的警戒任務后，黃廷鑫還隨“搜索者”號執行了一次大型船隊的護航任務，后來又駛入地中海，參加盟軍的土倫登陸行動。
戰后，黃廷鑫還去過歐洲多地，他曾向兒子講述自己目睹的令人震撼的一幕幕：諾曼底海岸的灘涂上，到處是殘留的軍事裝備；在德國漢堡，城市已成一片廢墟，看不到一座完好的建筑……“戰爭的破壞力太驚人了，和平無比珍貴。”黃山松記得，父親曾多次發出這樣的感慨。
時代的更替
戰場之外，黃廷鑫為人溫和、低調，“與世無爭”。
1949年，他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相繼擔任護衛艦“武昌”號副艦長、巡洋艦“長春”號副艦長、東海艦隊司令部槍炮業務長、大連艦艇學校教員。1958年轉業后，他來到杭州，先后在浙江化工學院（現浙江工業大學）和浙江絲綢工學院（現浙江理工大學）教授英語。離休前，他在浙江絲綢工學院圖書館工作。
2004年初夏，諾曼底登陸60周年紀念日前夕，郭成森去世，86歲的黃廷鑫成為當時中國大陸僅存的、曾參加過諾曼底登陸的中國老兵。在陪父親挨過幾次兇險的病危后，黃山松帶著史學者的自覺，開始在父親的病床前采集口述歷史。
“從6月開始，斷斷續續，直到第二年春節。”黃山松記得，持續半年多，自己每次去醫院看望父親，父親都會花一小時左右回憶那段崢嶸往事，“當時，他身體已經很弱，但記憶還清晰。”記錄中，黃山松還盡可能查閱相關文史資料，與父親的口述交叉核對。
兩年后，當法國政府得知中國還有一位曾參加過諾曼底戰役的老人，決定為黃廷鑫授勛。7月5日，在浙江省外事辦公室大廳，法國駐上海總領事代表法國政府將一枚象征法國最高榮耀的“法蘭西榮譽勛位騎士勛章”戴在黃廷鑫的胸前。88歲的黃廷鑫坐在輪椅上，強撐著病體發言，“此時此刻，我想起了和我一起在歐洲戰場上參戰的二十多位同學，也想起了參加反法西斯戰爭的所有中國人，這一崇高的榮譽不僅屬于我，也屬于他們……”
黃山松說，授勛儀式上，自己似乎比父親更加激動和興奮。后來，他還特意去英國參觀了父親就讀過的倫敦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他們見證并親歷了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他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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